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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璞:恨書/賣書/樂書作文

宗璞:恨書/賣書/樂書作文

宗璞:恨書/賣書/樂書

宗璞:恨書/賣書/樂書作文

恨 書

一次我從外面回來,見我們的圖書館長正在門前處理舊書。我稍一撥弄,竟發現兩本“叢書集成”中的花卉書。要知道叢書集成約四千本一套,少了兩本便是殘書!

寫下這個題目,自己覺得有幾分嚇人。書之可寶可愛,盡人皆知,何以會惹得我恨?有時甚至是恨恨不已,恨聲不絕,恨不得把它們都扔出去,剩下一間空蕩蕩的屋子。

顯而易見,最先的問題是地盤問題。老父今年九十歲了,少説也積了七十年書。雖然屢經各種洗禮,所藏還是可觀。原先集中擺放,一排一排,很有個小圖書館的模樣。後來人口擴張,下一代不願住不見陽光的小黑屋,見“圖書館”陽光明媚,便對書有些懷恨。“書都把人擠得沒地方了。”這意見母親在世時便有。聽説有位老學者一直讓書住正房,我這一代人可沒有那修養了,以為人為萬物之靈,書也是人寫的,人比書更應該得到陽光空氣,推窗得見的好景緻。

後來便把書化整為零,分在各個房間。於是我的斗室也攤上幾架舊書,列子、抱朴子、亢倉子、淮南子、燕丹子……它們遙遠又遙遠,神祕又無用。還有皇清經解,想起來便覺得腐氣沖天。而我的文稿札記只好塞在這些書縫中,可憐地露出一點紙邊,幾乎要遺失在悠久的歷史的茫然裏。

其次惹得人恨的是書櫃。它們的年齡都已有半個世紀,有的古色古香,上面的大篆字至今沒有確解。這我倒並無惡感,糟糕的是許多書櫃沒有拉手,當初可能沒有這種“設備”(照説也不至於),以致很難開關,關時要對準榫頭,關上後便再也開不開,每次都得起用改錐(那也得找半天)。可是有的櫃門卻太鬆,低頭屈身,找下面櫃中書時,上面的櫃門會忽然掉下,啪的一聲砸在頭上,真把人打得發昏。豈非關係人命的大事!怎不令人懷恨!有時晚飯後全家圍坐笑語融融之際,或夜深夢酣之時,忽然一聲巨響,使人心驚膽戰,以為是地震或某種爆炸,驚起或披衣起來查看,原來是櫃門掉了下來!

其實這些都不是解決不了的問題,只因我理家包括理書無方,才因循至此。可是因為書,我常覺惶惶然。這種惶惶然的感覺細想時可分為二。一是常感負疚,一是常覺遺憾。確是無法解決的。

鄧拓同志有句雲:“閉户遍讀家藏書。”謂是人生一樂。在家藏舊書中遇見一本想讀的書,真令人又驚又喜。但看來我今生是不能有遍讀之樂了。不要説讀,連理也做不到。一因沒有時間,忙裏偷閒時也有比書更重要的人和事需要照管料理。二是沒有精力,有時需要放下最重要的事坐着喘氣兒。三是因有過敏疾病,不能接觸久置積塵的書。於是大家推選外子為圖書館館長。這些年我們在這座房子裏搬來搬去,可憐他負書行的路約也在百里以上了。在每次搬動之餘,也處理一些沒有保存價值的東西。一次我從外面回來,見我們的圖書館長正在門前處理舊書。我稍一撥弄,竟發現兩本“叢書集成”中的花卉書。要知道叢書集成約四千本一套,少了兩本便是殘書!我在怒火上升又下降之後,覺得他也太辛苦,哪能一本本都仔細看過。又懷疑是否扔去了珍貴的書,又責怪自己無能,沒有擔負起應盡的責任。如此怨天尤人,到後來覺得罪魁禍首都是書!

書還使我常覺遺憾。在我們磕頭碰腦滿眼舊書的居所中,常常發現有想讀的或特別珍愛的書不見了。我曾遇一本英文的楊子,翻了一兩頁,竟很有詩意。想看,擱在一邊,也找不到了。又曾遇一本陸志韋關於唐詩的五篇英文演講,想看,擱在一邊,也找不到了。後來大圖書館中貼出這一書目,當然也不會特意去借。最令人痛惜的是四庫全書中蕭雲從離騷全圖的影印本,很大的本子,極講究的錦面,醒目的大字,想細細把玩,可是,又找不到了!也許只在此山中,雲深不知處?據圖書館長説已遍尋無着——總以為若是我自己找,可能會出現。但是總未能找,書也未出現。

好遺憾啊!於是我想,還不如根本沒有這些書,也不用負疚,也沒有遺憾。那該多麼輕鬆。對無能如我者來説,這可能是上策。但我畢竟神經正常,不能真把書全請出門,只好仍時時恨恨,湊合着過日子。

是曰恨書。

賣 書

幾年前寫過一篇短文《恨書》,恨了若干年,結果是賣掉。

這話説説容易,真到做出也頗費周折。

賣書的主要目的是擴大空間。因為侍奉老父,多年隨居燕園,房子總算不小,但大部為書所佔。四壁圖書固然可愛,到了四壁容不下,橫七豎八向房中伸出,書牆層疊,擋住去路,則不免悶氣。而且新書源源不絕,往往信手一塞,混入歷史之中,再難尋覓。有一天忽然悟出,要有擱新書的地方,先得處理舊書。

其實處理零散的舊書,早在不斷進行。現在的目標,是成套的大書。以為若賣了,既可騰出地盤,又可貼補家用,何樂而不為?依外子仲的意見,要請出的首先是“叢書集成”,而我認為這部書包羅萬象,很有用;且因他曾險些錯賣了幾本,受我責備,不免有銜恨的嫌疑,不能賣。又討論了百衲本的“二十四史”,因為放那書櫃之處正好放飯桌。但這書恰是父親心愛之物,雖然他現在視力極弱,不能再讀,卻願留着。我們笑説這書有大後台,更不能賣。仲屢次敗北後,目光轉向《全唐文》。《全唐文》有一千卷,佔據了全家最大書櫃的最上一層。若要取閲,須得搬椅子,上椅子,開櫃門,翻動疊壓着的卷冊,好不費事。作為惟一讀者的仲屢次呼籲賣掉它,説是北大圖書館對許多書實行開架,查閲方便多了。又不知交何運道,經過“文革”洗禮,這書無損污,無缺冊,心中暗自盤算一定賣得好價錢,夠貼補幾個月。經過討論協商,順利取得一致意見。書店很快來人估看,出價一千元。

這部書究竟價值幾何,實在心中無數。可這也太少了!因向北京圖書館館長請教。過幾天館長先生打電話來説,《全唐文》已有新版,這種線裝書查閲不便,經過調查,價錢也就是這樣了。

書店來取書的這天,一千卷《全唐文》堆放在客廳地下等待捆紮,這時我才拿起一本翻閲,只見紙色潔白,字大悦目。隨手翻到一篇講音樂的文章:“烈與悲者角之聲,歡與壯者鼓之聲;烈與悲似火,歡與壯似勇。”作者李。心想這形容很好,只是久不見悲壯的藝術了。又想知道這書的由來,特地找出第一卷,讀到嘉慶皇帝的序文:“天地大文日月山川萬古昭著者也。人受天地之中以生,經世載道,立言牖民。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。文之時義大矣哉!”又知嘉慶十二年,皇帝得內府舊藏唐文繕本一百六十冊,認為體例未協,選擇不精,命儒臣重加釐定,於十九年編成。古代開國皇帝大都從馬上得天下,以後知道不能從馬上治之,都要演習斯文,不敢輕瀆知識的作用,似比某些現代人還多幾分見識。我極厭煩近來流行的宮廷熱,這時卻對皇帝生出幾分敬意,雖然他還説不出科學技術是生產力這樣的話。

書店的人見我把玩不捨,安慰道,這價錢也就差不多。以前官宦人家講究排場,都得有幾部老書裝門面,價錢自然上去。現在不講這門面了,過幾年説不定只能當廢紙賣了。

為了避免一部大書變為廢紙,遂請他們立刻拿走。還附帶消滅了兩套最惹人厭的《皇清經解》。《皇清經解》中夾有父親當年寫的紙籤,倒是珍貴之物,我小心地把紙籤依次序取下,放在一個信封內。可是一轉眼,信封又不知放到何處去了。

雖然得了一大塊地盤,許多舊英文書得以舒展,心中仍覺不安,似乎賣書總不是讀書人的本分事。及至讀到《書太多了》(《 讀書 》雜誌1988年7月號 ) 這篇文章,不覺精神大振。呂叔湘先生在文中介紹一篇英國散文《毀書》,那作者因書太多無法處理,用麻袋裝了大批初版詩集,午夜沉之於泰晤士河,書既然可毀,賣又何妨!比起毀書,賣書要強多了。若是得半夜裏鬼鬼祟祟跑到昆明湖去擺脱這些書,我們這些庸人怕只能老老實實縮在牆角,永世也不得出來了。

最近在一次會上得見呂先生,因説及受到的啟發。呂先生笑説:“那文章有點諷刺意味,不是説毀去的是初版詩集麼!”

可不是!初版詩集的意思是説那些不必再版,經不起時間考驗的無病呻吟,也許它們本不應得到出版的機會。對大家無用的書可毀,對一家無用的書可賣,自是天經地義。至於賣不出好價錢,也不是我管得了的。

如此想過,心安理得。整理了兩天書,自覺辛苦,等疲勞去後,大概又要打新主意。那時可能真是迫於生計,不只為圖地盤了。

樂 書

多年以前,讀過一首《四時讀書樂》,現在只記得四句:“讀書之樂樂何如?綠滿窗前草不除。”“讀書之樂樂無窮,瑤琴一曲來薰風。”這是春夏的情景,也是讀書的樂境。“綠滿窗前草不除”一句,是形容生意盎然的自由自在的情趣。“瑤琴一曲來薰風”一句,是形容炎炎夏日中書會給人一個清涼世界。這種樂境只有在讀書時才會有。

作者寫書總是把他這個人最有價值的一面放進書裏,他在寫書的時候,對自己已經進行了過濾。經常讀書,接觸的都是別人的精華。讀書本身就是一件聰明的事,也是一件快樂的事。陶淵明説:“每有會意,便欣然忘食。”金聖歎讀到《西廂記》“不瞅人待怎生”一句,感動得三日卧牀不食不語。這都是讀書的至高境界。不只是書本身的力量,也需要讀者的會心。

我不是一個做學問的讀書人,讀書缺少嚴謹的計劃,常是興之所至。雖然不夠正規,也算和書打了幾十年交道。我想,讀書有一個分——合——分的過程。

分就是要把各種書區分開來,也就是要有一個選擇的過程。現在書出得極多,有人形容,寫書的比讀書的還多,簡直成了災。我看見那些裝幀精美的書,總想着又有幾棵樹冤枉地獻身了。開卷有益可以説是一句完全過時的話。千萬不要讓那些假冒偽劣的“精神產品”侵蝕。即便是列入必讀書目的,也要經過自己慎重選擇。有些書評簡直就是一種誤導,名實不符者極多,名實相悖者也有。當然可讀的書更多。總的説來,有的書可精讀,有的書可泛讀,有的書瀏覽一下即可。美國教授老温德告訴我,他常用一種“對角線讀書法”,即從一頁的左上角一眼看到右下角。這種讀書法對現在的橫排本也很適用。不同的讀法可以有不同的收穫,最重要的是讀好書,讀那些經過時間圈點的書。

書經過區分,選好了,讀時就要合。古人説讀書得間,就是要在字裏行間得到弦外之音,象外之旨,得到言語傳達不盡的意思。朱熹説讀書要“涵泳玩索,久之自有所見”,涵泳在水中潛行,也就是説必須入水,與水相合,才能瞭解水,得到滋養潤澤。王國維談讀書三境界,第三種境界是“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”,這種豁然貫通,便是一種會心。在那一刻間,讀者必覺作者是他的代言人,想到他所不能想的,説了他所不會説不敢説的,三萬六千毛孔也都張開來,好不暢快。

古時有人自外回家,有了很大變化,人們議論,説他不是遇見了奇人,就是遇見了奇書。書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大的。不過要使書真的為自己所用,就要從閤中跳出來,再有一次分,把書中的理和自己掌握的理參照而行。雖然自己的理不斷受書中的理影響,卻總能用自己的理去衡量、判斷、實踐。用現在的話説就是活學活用,用文一點的話,就叫做“六經注我”。讀書到這般地步不只有樂,而且有成矣。

其實,這些都是廢話,每個人有自己的讀書法,平常讀書不一定都想得那麼多,隨意翻閲也是一種快樂。我從小喜歡看書,所以得了一雙高度近視眼。小時候家裏人形容我一看書就要吃東西,一吃東西就要看書,可見不是個正襟危坐的學者,最多沾染了些書呆氣,或美其名曰書卷氣。因為從小在書堆中長大,磕頭碰腦都是書,有一陣子很為其困擾,曾寫了《恨書》、《賣書》等文,頗引關注。後來把這些朋友都安排到妥當或不甚妥當的去處,卻又覺得很為想念,眼皮子底下少了這一箱那一櫃或索性亂堆着的書,確實失去了很多。原來走到房屋的每一個角落,都可以接觸到各種宏論,感受到各種情感,這裏那裏還不時會冒出一個個小故事。雖然足不出户,書把我的生活從時空上都拓展了。因為思念,曾想寫一篇《憶書》,也只是想想而已。近幾年來眼疾發展,幾乎不能視物,和書也久違了。幸好科學發達,經治療後,忽然又看見了世界,也看見經過整頓後書櫃裏的書。我拿起幾部特別喜愛的線裝書撫摩着,一部《東坡樂府》,一部《李義山詩集》,一部《世説新語》。還有一部《温飛卿詩集》,字特別大,我隨手翻到“搗麝成塵香不滅,拗蓮作寸絲難絕”,不覺一驚,現在哪裏還有這樣的真誠和執著呢。

寒暑交替,我們的忙總無變化,忙着做各種有意義和無意義的事。我和老伴現在最大的快樂就是每晚在一起讀書,其實是他念給我聽。朋友們稱讚他的聲音厚實有力,我通過這聲音得到書的內容,更覺得豐富。書房中有一副對聯:“把酒時看劍,焚香夜讀書。”我們也焚香,不過不是龍涎香、雞舌香,而是最普通的蚊香,以免蚊蟲騷擾。古人焚香或也有這個用處?

四時讀書樂,另兩時記不得了。乃另謅了兩句,曰:“讀書之樂何處尋?秋水文章不染塵。”“讀書之樂樂融融,冰雪聰明一卷中。”聊充結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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