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奶奶追悼會上的講話

公元二零零九年三月三日，農曆二月初七晚上十點，我們敬愛的奶奶與世長辭，永遠地離開了我們，享年九十三歲十個月零十一天。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，我正在自己的諮詢所裏忙活，募然間，我的手僵硬，心臟停止了跳動，然後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。

奶奶老了，已經快九十四歲了，奶奶一直在等着自己的大限。我們幾個孩子一直微笑着陪伴奶奶，陪伴着奶奶等待這一天，奶奶很平靜。可是孝順的孫子和孫媳婦遠在宜昌，小孫女丹丹也遠在丁陽，平日裏只有最近的我和他的長孫女婿可以經常回來看看她。一直以為，奶奶最後故去的時候，一定是在我温暖的懷裏。可是等我連夜和奶奶摯愛的長孫女婿趕回老家的時候，奶奶已經冰涼地躺在了涼牀上。總是説，等忙過這一段，忙過這一段，就一定再回來看奶奶，再和奶奶好好地聊一聊，聊一聊。可總是一直忙，一直忙……

記得上次深夜回家，奶奶躺在牀上，拉着我的手，眼巴巴地望着我，期期艾艾地説：“如果我不死，你一定還回來看我喲！”我點頭。奶奶又説：“你還回來看我哈。”我使勁點頭。當幺爸告訴她我們忙要走時，她説：“忙啊？”我極不忍心地輕輕點了點頭，奶奶的眼睛頓時灰暗下去。可是誰知道，這竟成了奶奶對我説的最後幾句話。

看着穿戴簇新的奶奶筆直地躺在涼牀上，我撲倒下去，痛哭失聲。摘掉奶奶臉上的蓋臉紙，發現奶奶面色紅潤，好象睡着一樣平靜安詳。突然，已經故去兩個多小時的奶奶臉上竟然流下一行清淚。都説故去的人只有見到自己的親人才會掉淚，奶奶一定是告訴我她知道我代表弟弟妹妹趕回來了。

十年前，當奶奶八十四歲高齡的時候，我一直害怕，害怕奶奶突然離我而去。因為奶奶三十多歲守寡，一生辛苦勞累，孫男孫女們也還沒有完全長大，奶奶還沒有享過一天福，我還沒有好好地盡一儘自己的孝心。所以我一直很小心，很小心，只要有機會一定拉着奶奶的手聽她説説話。哪怕半夜裏感覺不好，我也要老公開車送我回來看看，見奶奶沒事才趕回萬州去。十年了，我盡我所能做了應該做的事情。我一直對自己説，奶奶九十四歲高齡了，無疾而終，故去我一定不哭，一定笑着為奶奶送行。可是自從知道奶奶故去，我的眼淚就沒有幹過。

我想起許多奶奶的故事。小時候常聽奶奶講故事，講的是從前奶奶孃家辦大事，要做多少多少種麪點，要做多大多大的排場，要講多少多少的規矩，從小是奶奶把我帶大，我也就從小跟着奶奶學了許許多多的規矩。奶奶的絕妙的針線和廚藝卻是我多從別人的嘴裏聽説的。二十多年前，我已經是中學生了。過月半的時候，父親讓我寫胡紙，有些老祖宗的名字我不知道，父親也不知道，就求問奶奶。這時正在剁豬食的奶奶走過來，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，拿過我手裏的毛筆，在草紙上寫下一個個老祖宗的名字。手不抖不顫，字體秀麗端莊。看看自己歪歪倒倒的毛筆字，我的臉霎時就紅了。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奶奶寫字，想不到七十多歲的奶奶竟然寫得如此一筆漂亮的毛筆字。而在這之前，我根本就不知道奶奶還認得字。後來才知道，奶奶在解放前曾是萬縣女子中學的學生。開明的外太祖，疼愛自己的獨生女，很小就讓奶奶和她的幾個哥哥一塊上學。少女時的她，是遠近聞名的女秀才。想着奶奶自從結婚就再也沒有握過筆，我的心就充滿了悲哀。從此，我對奶奶更多了一份敬重愛戴和感傷。

九十歲的時候，我和先生把奶奶接到萬州祝壽。那天，奶奶的侄男侄女以及侄男侄女的子女都來了，大家爭着給奶奶敬酒，和她老人家合影，奶奶很興奮，很幸福。當親友們離開過後，我提出親自給奶奶洗一次澡。奶奶平時生活自理，最怕麻煩別人，從來沒有讓別人服侍過。在我的浴室裏，奶奶猶豫了很久才羞羞澀澀地讓我為她脱下了衣褲。我用軟軟的毛巾在奶奶的背上輕輕搓洗。奶奶的全身乾癟，皮膚成黑褐色，鬆鬆地裹着她的骨頭。我在奶奶的背上抹香皂，奶奶用身子擋着我的目光，自己搓洗前身。奶奶的背高高地駝起，肋骨畢現。望着奶奶的背，想起奶奶對我講的，爸爸還很小的時候，爺爺不在家，幾年也不歸，奶奶帶着三個孩子租住在別人的一個小偏房裏。生計無着落，全靠奶奶一個人幫人家做點針線艱難度日。有一天她一晚上給人家搓了三斤麻線，換回一撮箕紅薯回家煮給嗷嗷待乳的三個孩子。後來，房東不租房給他們了，奶奶又帶着孩子搬家。她用揹簍一樣一樣地把傢俱背到新家。兩年後，爺爺回來了，找不到家，四處打聽才又和家人團聚。想着瘦弱的奶奶揹着像座山似的衣櫃走在山谷裏，大山淹沒她瘦弱的身軀，卻沒有壓垮塌她瘦小的肩膀，我的手就開始顫抖。我趕緊給奶奶穿上衣服，不敢再看。奶奶做完九十歲，回老家了。奶奶是帶着一臉的笑走的。

去年，是我給奶奶過的最後一個生日。我和先生帶着奶奶去看了正在修建的高速公路，去了新縣城。我陪着奶奶一起走過了長江大橋，我給她照相，奶奶站在長江大橋上，遠眺江面，是幸福的。後來的日子，奶奶逢人就説，我們帶她去新縣城，帶她去看長江大橋，她歡喜，她知足。我知道，我也相信，即使我們都沒有給奶奶送到終，奶奶走的時候，一定是歡喜的，滿足的，幸福的。我也相信，奶奶一定是過夠了人間的生活，回到天上過神仙日子去了。所以我不再哭。今天，這麼多高朋，這麼多親友，這麼多鄉鄰，齊聚一堂，為奶奶送行，奶奶在天之靈一定深知，一定倍感安慰。但願奶奶雲遊仙界，幸福如意，原奶奶在天之靈保佑我們，保佑兒孫後輩，幸福吉祥，平安健康；保佑團方四鄰，家庭幸福，和睦團結；保佑我們的家鄉，永遠這麼質樸，這麼美麗！

謝謝大家。

20XX年3月8日